亦何恨乎秋声

【屈贾】洞庭波兮木叶下(五)

“橘先生这人,还真是……”屈灵均没有再说下去,典礼的钟鼓声已经响起,虽说家族已不似从前繁盛,这流传百年的礼节,一向是家中众人最重视的活动之一。

  推开深棕色的门,一束砖块般粗糙的阳光直直的射在屈灵均的眼睛上,他的脸,朝着阳光站着,就任由阳光洒满他的全身,“今天难得的不冷啊,”他感慨一句,“要是以后每天都这样就好了。”良久,他向前走去,走的很义无反顾,仿佛这不是一场冠礼,而是一个战士走向他的战场,似乎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的。

  很快,他新作的辞赋在庭院中唱响,套的是先前颂神的曲子,在屈灵均的心里总有一个念头在徘徊着:只有神这个称号,才能配得上他的橘先生。

  顾视院内众人,屈灵均是高傲的,那些注视着他的人,有亲属有朋友,更多的是恨他,怨他,极度讨厌他在朝堂上一言一行的人。不管是否愿意,反正他们是注视着他的,甚至他们听的是他作的辞赋。只是,这么好听的辞,橘先生没有听到,甚是可惜啊。


  “醒了?”是张苍的声音,“最近是怎么了,感觉你没什么精神的样子。”老师的手很自然的覆在贾谊额头上,似乎这样,就能给他以精神上的支持。

  “嗯,”贾谊无力的回应,他的眼前,仍浮现出那个行冠礼的少年的脸,那样的儒雅自信的一张脸,似乎是毫无畏惧的面对着一切敌对的势力的。“先生,如果,我提前知道了以后的事情,你会想知道吗?”

   “我的话,也许是不会想知道这样的事的,人生无限短暂,假若知道了何时何地自己会发生什么事,何时何地自己会死去,这样的人生还有趣吗?我已经活了够久了,现在只想去思考当下的事。”张苍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穿透贾谊的眼神,似乎是用虚无的利刃在杀害他的内心。

  贾谊并不想去辩白什么,也没什么必要辩白,更何况,他忽然如同生了一场大病一样,也没什么力气去辩白。这次与屈灵均的见面,贾谊只觉得无力,那样儒雅自信的一个人,他决不容许屈灵均在未来以那样一种形式付身江流,如果告诉灵均一切,是不是,他就能改变一切……

  此后的很多天,除了偶尔去朝堂,像个学生一样旁听那些官员谈论政事,大部分的时间,贾谊都花费在了他的书斋上。河南郡,不算远的一个地方,自车同轨后,一片平原更是好走。张苍时常劝他大可不用拿那么多东西,早晚还会回来的,可贾谊的做法,仿佛是在害怕自己会一辈子留在河南郡一样,一些书简,随身的东西就已经能装上一车。

  “谊儿,这些东西河南郡也会有的。”

  “路上看的。”贾谊干脆的回答。

  “都是屈子的文章啊,不带些别的,为师当年师从荀子,他的一些主张,倒是有助于……”张苍的话没说完,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学生打断了自己的发言。

  “先生,谊过几日将满十八,再过些时候,就可行冠礼,俨然可为成人,孰是孰非,孰轻孰重,弟子想要什么,弟子知道。”贾谊轻描淡写的回答,前去河南郡,他已经想好了要做些什么,拿这段时间来钻研点事情,尤其是关于灵均的事,也是一种乐趣吧。

  张苍没有再接话,也许他知道,对于这个正叛逆的学生来说,多说无益,不如让他自己体会个中道理,于是他默默坐下,一卷一卷的缠好被贾谊打开弄乱的竹简。期间,他侧脸看了贾谊几次,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眼神上思想上的交流,于是大失所望又开始整理竹简。

  前往河南郡的路并不远,统一车轨之后更是好走,似乎很多事情都与贾谊离开长安时想的相反,他感觉到一丝自由的空气,远离尘嚣的清澈的风。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几夜无梦,也不再去纠结什么,似乎未来的事就已经仅仅是未来了,而他现在所需要的,仅仅是享受这难得清爽的空气。

  

  “橘先生,橘先生?睡着了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,不似最开始的稚嫩,现在又平添了些许的成熟稳重,可是那样的语调,那种和身边人完全不同的口音,是灵均!

  贾谊心头为之一振,他原以为离开长安的书斋,灵均便不会辛苦的入他梦来。离河南郡还有两日的路程,在这个小却温暖舒适的客栈里,他再一次的遇见了他,于是他又努力的睁开眼睛,努力的挤出一个微笑来了。

  “橘公子是近几日没有睡好吗?怎么大白天的看到你困成这个样子。”屈灵均的发髻光洁的盘起,完整的露出他素白的脸,这样精神的状态,与贾谊此时的困倦相比,可以说是迥乎不同了。

 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样,贾谊还没来得及分辨周遭的环境就忽的惊坐起来了,睁大了双眼,原先垂着的手,抓住了屈灵均的肩, “灵均,灵均,我是不是跟你说过,我来自一百年后的世界,我,我知道你所有的事,你一定要相信我……”

  伴随着一弹指的错愕,屈灵均看向贾谊的神色又趋向温和,“灵均向来不懂,也不信什么无端崖之辞,可是,若是橘公子的话,不妨说说看,你口中说出来的话,也许事情会多上一分可信。”

  “灵均你,若是真的信我,就离开楚国,去哪都好,不,不对,去秦国,到那里从法家,收周礼,换下你这身桎梏……”贾谊的目光炽热如火,他想拯救他,从楚国那无底的深渊中拯救他,将他唤醒,带他走,他说的那样急切,仿佛这是他思想最后的洪流。

  这股洪流强制的,严苛的,不留情面的涌向了年仅弱冠的屈灵均,这回的神色里,大多是错愕了。

  “橘公子,在说什么啊,我是楚国人,说的再好听些,我甚至算是楚宫的贵族,我若是离开我的国家,那我应当是怀着怎样的仇恨离开我的祖国,且不说她现下的强盛,假若有朝一日真的弱小,我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不爱自己的国家啊。”那样强烈的情感的猛攻,屈灵均指尖发白,声音几乎颤抖了,他不敢相信,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,一个他认为可以成为自己知己的少年,在竭力的劝自己离开自己的祖国。

  “我本不应该告诉你这些。”

  “你的确不应该告诉我这些。”

  “我想改变什么,至少让你的人生更好一点,如若史书为真,那我想,也许你真的会恨你的国家,那个奸佞当道,忠奸不分,楚王荒淫,让你几次三番被放逐最终惨死江中的国家,你真的会一直爱着吗?如若我是你……”

  “你不是我!”屈灵均漠然,那双眼睛流露出钢铁般的坚毅与无言的悲怆,那样的眼睛,流出的,或许也是一曲挽歌。这意味着什么,要眼睁睁的看着楚国气数将尽吗?他心中自问。

  “对不起,也许我该听老师的,只是,我想,若是一切对你皆了然,你必不会再陷入迷途了。”

  “谊,这不是迷途,这是我的使命,孔孟圣贤尚能忍辱负重,而我,若是已探明了真理却不舍得拿出粉身碎骨的勇气来救出我的国民,……没什么需要道歉的,你只是更加坚定了我最初的想法,反而是你,我在替你担心,黄老之学本不适于治国,若废礼教则更是大忌。”屈灵均说着,手肘轻轻搭上贾谊的肩膀,“我们都在探索,不能说谁对谁错,没有谁的治国之方定然正确。”说完,他站起身,走到门口,抽剑,推门。楚地湿暖,花开的也早,落花漂洋,勾勒出风的形状,一时间,剑气呼啸如歌。

  “我的想法吗?是啊,长久以来,很多都是老师的想法在左右我啊。”贾谊垂头浅笑,看到裙摆的色彩逐渐变得透明。

  “谊,你看我的剑舞!谊?”屈灵均无奈,笑着摇头,“看来还有很多东西,你不知道,史书,我的名字?下次该好好问问他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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